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彜家山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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彜家山寨

长途汽车毛驴拉磨般地在无边无际的群山之中转过来又抹过去,转了几个小时,低头向山下望去,中午曾经休憩过的小店依然隐约可见。前方又是一道急转弯,汽车又是一转,三个手执镰刀,肩背竹篓的女子出现在曲折的公路上,我暗暗嘀咕道:还是她们啊!

在山下的时候我便看见过她们,几个女子似乎在与汽车比赛,时尔被汽车远远地抛开,时尔又不可思议闪现在汽车的前方,其中一位女子尤其令我注目,正值金子般的花季,丰硕健壮的身体却穿着缝满布丁的破衣衫,红格裤子箍裹着两条粗壮的大腿,双膝缝着甚是乍眼的淡绿色布丁,少女手拎着背篓绳,右肩挎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布口袋,我仔细一瞧,原来是用枕头套改制而成的,看得我好生发笑。

少女那双满含无限憧憬的大眼睛令我捉摸不透地盯视着汽车,我端着相机,悄悄地探出车去将镜头对准了少女,少女见状,且惊且羞,猛然转过身去,高高翘起的丰臀打着硕大的布丁,握着镰刀的手臂也打着颜色各异的布丁,汽车快速地从少女的身旁闪过,少女依然痴迷地盯着汽车,目光再次与我碰撞在一起,我冲少女亲切地一笑,少女的面庞突然红胀起来,先是茫然若失,继尔还我以腼腆的一笑,我再次将镜头对准少女,少女也不再腼腆,只见她松开背篓绳,手握着镰刀,迈开粗壮的大腿,比赛般地追赶着汽车,我冲少女频挥着手臂:“小姐,快跑啊!”

“嘿嘿,”少女一边飞速地追赶着汽车,一边笑吟吟地盯视着我,秀丽的双目闪烁着即顽皮又可爱的咄咄光芒。

汽车嘎吱一转,少女顿然消失在山岩的后面,我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,倚着车窗极目远望,一幅赤贫的景像让我大吃了一惊,如果不是身临其境,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方;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无论我怎样描述,你都不肯相信:真的那么穷吗?你是不是借题发挥啊?过去,我始终坚定地认为黄土高原应该是最贫困的地方,今天,面对着茫茫群山,我的观点彻彻底底地动摇了,这一贫穷的纪录被贵州打破了!

光秃秃的山坡上怪石嶙峋,稀疏的杂草以及矮小的树木在岩石缝里顽强地扎下根茎,在连绵起伏的山颠上,偶或出现一处狭窄的平坝,翻划着曲折的垄沟,生长着高低不齐的玉米杆。

身背竹篓的农家妇女吃力地爬上坝顶,摘下玉米棒投进竹篓里,又如此这般地再爬下平坝攀到公路上,将竹篓里的玉米棒扔到平板车上,丈夫替代了马匹,拉起缰绳顺坡而下。

在山坡趋向平缓的一侧,筑起陋简不堪的农舍,屋顶不见片瓦,窗口没有玻璃,只是钉着一根根竹条,即不遮风,更不挡雨,乍看上去,与监狱毫无二致,甚至为了节省建筑材料,许多农舍只有一面山墙砌着砖石,另一侧敷衍缭草地绑扎着竹条。

辛勤收获来的果实随便铺放在公路旁,身着深蓝大褂的老太太使用着最原始的、形状颇似三节鞭的农具,反复地抽打着庄禾;纯朴的少女则站在自家的屋檐下,摇晃着大如磨盘的竹箔;家庭主妇在院子里忙碌着农活,三、四个分别只相差一年多的孩子光着屁股蛋、手里拿着半穗熟玉米,围拢在她的身前左右,一边啃着玉米粒,一边在粪堆边戏闹着。

“嗳哟,”我端着相机,正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,年迈的乘务员悄然坐到我的身旁:“小伙子,这又穷又破的,有什么好照的啊,不浪费胶片么?”

“是呀,”我收起相机,转过身来:“大伯,这里咋这么穷啊!”我皱着眉头问乘务员道,乘务员叹了口气,一边卷着旱烟,一边解释道:“环境不好,满山都是石头,没有像样的平地,种不出好庄稼来啊!唉,”乘务员继续道:“这里还算不错呐,还有点小坝子,有的地方,找不到一寸平地,比这还穷啊,你是没看见啊!”

“这可怎么呢!”我叹息起来:“唉,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里平,人无三两银!……”

“小伙子,你是北方人吧!”我帮老乘务员点燃香烟:“嗯,东北的!” “哦,东北,”老乘务员立刻来了精神:“我去过,我参加过抗美援朝,我们的部队从朝鲜撤回来以后就驻扎在四平。啊,东北是个好地方!城市一处连着一处,遍地是工厂,粮食多得很啊!”

“大伯,你当过兵,打过仗?”

“是啊,”老乘务员自豪地说道:“我在朝鲜跟美国佬打过仗!”

“大伯,上战场的时候你不害怕吗?”

“怕啥啊,怕也没用,”老乘务员说道:“炮声一响,大家都兴奋起来,没命地往前跑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死人的!”

“你不怕炮弹炸着你?”

“小伙子,上战场的次数多啦,听到炮弹声就差不多能判断出它大概能落在什么地方,你就别往那个地方跑!”

“呵呵,厉害。大伯,美国人打仗厉不厉害啊!”

“他们,哼∼∼小伙子,你是不知道哇,美国人最怕死,他们用的是什么玩意?再看看咱们志愿军用的是什么玩意。我们缴获过美国人的武器,那家伙,真好啊,如果这种武器放在咱们中国人手里,早就把美国人打下海去啦!……哟,小伙子,你到贵州做什么事啦!”

“旅游!”

“啊,旅游,好,好,你准备去哪里玩玩啊!”

“黄果树,大伯!”

“哦,我们这辆车正好路过黄果树!”

“……”

嘀,嘀,嘀,……

一群黑毛驴咴咴乱叫着,毫无轶序地漫步在公路中央,断然挡住了汽车的去路,司机将脖子探出窗外,气咻咻地喝斥着赶驴人:“喂,你这是怎么搞的啊?快点把毛驴赶开!”

“驾——,驭——,”在司机及乘客的嘟哝声中,赶驴人将很不听话的毛驴驱向路边,而毛驴则冲着车上的人们伸着长脖子,非常讨厌地怪叫着:“呜——唷,嗯——啊,”

“嘿嘿,”我冲着老乘务员打趣道:“贵州的毛驴非常有名啊!”

“哦,”老乘务员则不以为然:“就是小毛驴呗,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啊,我咋没看出特别啊!”

“大伯,有一句成语典故与贵州的毛驴有关:黔驴技穷!”

“呜——唷,嗯——啊,”

一头小毛驴突然躲过赶驴人的皮鞭,嗯呀、嗯呀地跳跃到汽车旁,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人们,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,一手拍打着小毛驴的脑袋瓜:“滚开,讨厌的家伙!”

“嗨,”望着满公路乱窜的黑毛驴,老乘务员嘀咕道:“这些日子以来,也不知刮了股什么风,公路两旁的寨子里都倒腾起毛驴来,”老乘务员手指着路边的赶驴人:“这些驴贩子,从寨子里弄来小毛驴,赶到外省,高价出售!听说赚了好多钱啊。”

“哦,”我笑道:“天上龙肉,地下驴肉么,现在时兴吃驴肉,所以,毛驴货源紧张,价格当然高啦!”

嘎吱,汽车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,又哧地窜出一股黑烟,瘫卧在公路边一动也动弹不得了:“他妈的,这个丧门星,”司机恶毒地咒骂着黑毛驴,不得不跳下汽车,他弯腰瞅了瞅底盘:“完了,又坏了!唉,”

司机钻到车下骂骂咧咧地检修起来,人们三三俩俩地走下了汽车,或是买水喝,或是寻找小解的地方。我也跳下汽车,发现附近有一座山寨,便欲走进去采风问俗,刚刚走到村口,一块破旧的、七裂八瓣的木牌子豁然横在眼前,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错别字以及随心所欲的简化字:村里有疯狗,外人莫入,咬伤概不负责!

“这叫什么道理?”我一边自言自语着,一边不服气地走进村寨:“哼,明知寨有狗,偏向狗寨行!”

寨子里静得出奇,甚至有些可怖,时尔传来几声鸡鸣,时尔又响起蠢猪的哼哼声,我端起相机,对准一栋栋农舍咔嚓咔嚓地按动着快门。

“哎哟,”追赶汽车的破衣少女与另外两个女子意外地出现在镜头前,少女也发现了我,“哎哟”惊叫一声,慌慌张张地逃进小巷子里,另外两个年龄稍大的女子则呆呆地站立着,见我走来,呵呵地憨笑着:“呵呵,呵呵,”

“大姐,”我放下相机,走向女子:“你们好啊!”

话音未落,两个女子又是呵呵一笑,突然转过身去,哗地消失在小巷子里,屁股蛋上均打着与裤子颜色炯异的大布丁。

“哦呵呵,哦呵呵,哦呵呵,”

一群衣着不整、赤着双腿的儿童唧唧喳喳地跑出小巷,远远地看见我,纷纷停下脚步,无比机警地盯视着我,我面带微笑地走上前去,掏出一把糖果来:“小朋友,请吃糖!”

“不要,不要,”孩子们面色冷漠,充满敌意地向后退却着,没有一个孩子肯伸出手来,接受我的糖果:“不要,不要!”

“你要干什么?”我正欲给可爱的儿童们拍几张照片,身后突然嘈杂起来,并且响起一阵可怕的怒喝声:“抓住这个拍花贼!”

“啊,你们,”我转过身去,立刻惊出一身的冷汗,只见小巷口聚满了手执锹镐的寨民,愤怒的目光咄咄地逼视着我,一步一步地向我涌来:“拍花贼!看你往哪跑!”

“这,这,”我被寨民们团团包围住,旅行袋被没收了,相机也被缴获了,手中的糖果成为铁的罪证,我反复地解释着:“老乡,我不是什么拍花贼!我是旅游的,出于好奇进入贵寨,我只是想拍拍照,没有任何恶意啊!”

“少废话,”一个颇像寨主的老者冲我吼道:“我们早就注意你了,你对寨口的警告毫不理会,未经允许,擅自闯进寨子里,刚才,你还对几个女人打起了歪主意,”

“嗨嗨,”我苦笑道:“大伯,误会了,完全误会了!”

寨民们可不认为这是误会,不可动摇地把我当成了偷拐儿童的“拍花贼!”如果不是老乘务员以及好心的乘客及时赶到,我将被怒不可遏的寨民们打得头破血流、满地找牙。那个年长的寨主向老乘务员控诉道:“最近几个月以来,寨子里总是丢人,不是小媳妇被人贩子拐跑了,就是小孩子被拍花贼给拍走了,到现在,已经丢失了五、六个漂亮姑娘和两个小孩子。拍花贼使用的手段,就是先给小孩子糖吃,孩子一吃下去,就迷乎了,拍花贼拍拍孩子的肩膀,让孩子往哪走,孩子就往哪走!”

无论老乘务员以及乘客们怎样帮我辩解,寨民们就是不肯放过我,无奈,老乘务员欲找当地派出所出面解决此事,遭到老寨主的断然拒绝,并且郑重宣布:老乘务员以及乘客们为不受欢迎的人,如果知趣,立刻从寨子里滚出去,而我,将会受到山寨公正的审判,至于是不是拍花贼,他们自有公断。

将老乘务员以及乘客们逐出山寨之后,寂静的山寨顿时沸腾起来,我被众人推到堆满谷物的场院上,在场院的中央摆着一口盛满清水的大铁锅,锅下架着等待燃烧的薪柴,我吓得浑身筛糠:怎么,寨民们所谓的公断,难道就是将我投进热水锅里,熬成肉汤?

场院四周聚满了黑压压的寨民,纷纷指点着我,也不知说些什么,反正不会说我一句好话,更休想有人为我辩白。

哐当当!哐当当!哐当当!

高高的谷堆旁传来哐当当的铜锣声,一队奇装异服的男子头戴着赅人的假面具,手执钢刀,连蹦带跳地走进场院,哼哼呀呀地走到我的身旁,手中的钢刀在我的面前示威般地舞动着:“嗯唷呀,嗯唷呀,嗯唷呀,”

一头大水牛被寨民们牵进场院,栓系在桩柱上,大水牛可怜兮兮地哀鸣着,圆圆的牛眼茫然地瞪着我,那份表情似乎在说:你犯了大罪,我却要陪你受死,哼!

天色渐渐黑沈下来,山寨愈加沸腾起来,起伏错落的山坡上亮起了无数颗火星,伴随着嘈杂的人声,缓缓地向场院聚拢过来。锣声越来越响亮,仿佛是赅人的追魂曲,听得我胆颤心惊。

哞——,大水牛被众人捆绑起来,可怜巴巴在倒卧在地,长伸着脖颈,绝望地悲鸣着。

“你听好,”一位身着民族服装的少妇握着尖刀走向大水牛,刀尖无情地指点着牛头:“该死的家伙,你听清楚了,你从来也不听话,让你梨地,你总是偷懒,……”

少妇厉声列举着大水牛的罪过,说到激动之时,手臂一伸,哧——,尖刀无情地剌进大水牛的脖颈,一声凄厉的惨叫,大水牛立刻血流如注,看得我背嵴直冒冷风:好厉害的小娘们啊,女人杀牛,还是第一次看见啊!望着少妇手中滴血的尖刀,我暗暗发抖:过一会,这把尖刀将剌进我的脖子里!

“嗨唷唷,嗨唷唷,嗨唷唷,”

众人齐声协力,将气绝身亡的大水牛投进篝火里,烈火腾地窜将而起,熊熊的火焰照耀着场院的天空。灰色的大水牛很快被烧灼成深黑色,众人将水牛拽出火堆,开始刮划焦煳的牛皮,然后,再次投入篝火,火堆里响起剌耳的噼叭声,晚风轻拂而过,传来呛人的焦肉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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